●医学的作用不仅仅是使患者康复,更重要的是经过调整,使人们能更好地适应所处的环境,成为一个有用的社会成员。
●医疗制度的好坏,关键看一件事情,即在这种制度下,生命处在何等的地位。当生命仅仅被视为一种医疗资源时,它作为生命的本体性便被剥夺。
●梅尔医院的医生护士上班干的件事就是插一瓶鲜花。如果插花是医院的命令,那么就是一种制度;而如果大家都自觉这样做,这就是一种文化。文化就是没有成文,但是大家都认可、会一起做的一件事情。
医学不等于医疗,当医学无能为力时,医疗依然可以给人心灵的安抚和伦理的慰藉
今天我要讲的主题是“让文化落地为文明”。在南京医科大学任兼职教授的时候,我常常和学校年轻的博士们接触,在交流中我发现了这些博士在给患者看病时的问题。比如,一位肠胃不舒服的患者到消化道门诊就诊,给他看病的是一位医学博士。他从本科一直到博士毕业,研究了10年的消化系统疾病,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医学。然而,患者发现,在他就诊的10分钟里,这位医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,只是在看片子或者低头写处方。我们不能说这位医生在学术方面没有造诣,但是他这种与患者交流甚少的表现,至少说明他在人文方面是有所欠缺的。
西格里斯是100年前的医学史,他曾说:“与其说医学是一门自然科学,不如说是一门社会科学。”他认为,医学治疗虽然经常运用科学的方法,但是它的终目的是为社会成员服务,因此说医学是一门社会科学。医学的作用不仅仅是使患者康复,更重要的是经过调整,使人们能更好地适应所处的环境,成为一个有用的社会成员。
我们经常会听到有些人因为考不上大学、失恋、股市失利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。其实,在医院里每天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,一些身患绝症或被疾病困扰的人们会跳楼自尽。多数人会认为他们是因为无法适应现在的环境,才选择了自杀。但是换位思考一下,我们的医生有没有责任呢?我们只于治疗患者的身体疾病,却没有想到要治愈他的心。大家也知道,有时候患者的病症是源于内心的焦虑和恐惧,药物可能只是安慰剂。
我上个月碰到一位美国医学史教授,他对我说了一段话,令我十分震惊。他说:“你有没有意识到医学和医疗是两回事?当医学无能为力的时候,医疗依然可以给人心灵的安抚和伦理的慰藉。”大家觉得这句话有没有道理?明明有的疾病是绝症,从医学的角度而言,医生已经无能为力,但是医生肯定不会一脚把患者踢出门去,这时候其实是医疗在发挥作用。我们不妨这样理解,医学和医疗密切相关,但是医学不等于医疗。当一个医学生毕业时,他虽然掌握了很多医学知识,但是他不一定对医疗这件事十分在行。
在瑞金医院院史陈列馆,我了解了瑞金医院的历史,也从医务人员口中听到了许多瑞金医院的小故事。其中有一个是说傅培彬大夫给一个乡下老太太洗脚的故事。傅培彬教授是我国当代外科学的奠基人之一,为我国外科事业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,培养了许多杰出的外科大夫。如此的教授给患者洗脚,这种事情放在现在社会简直有点匪夷所思。他做的这件事肯定不属于医学范畴,也不会作为典型事迹在医学课堂上被提及,因为这是属于医疗范畴的行为。所以我一直在思考医学和医疗的区别,如何更加完善我们的医疗行为。
文化的融合,角度的变化,对医生行医大有裨益
纵观西医的发展史,人类早开始研究的是古病理学和原始医学,大概源自3000多年前,它们出现在文明发达的两河流域和埃及等地。从那时起,西医开始出现分支。当美国成为西方医学具代表性的国家时,西方医学就彻底发展成熟了。
我想,中国的医学应该起源更早,欧美国家将中国的医学和日、韩医学统称为东方医学。中国的医学发展到一定时期,形成了几种组织形式:有社会医疗机构,有军队医疗组织,佛教寺庙也开展医疗服务,还有就是宫廷医学。随着西方传教士来到中国,西医在中国也取得了一定发展。100多年前,西方传教士认为,通过医务活动的形式进行文化渗透,这种方式会更有影响力和说服力。于是在那个时期,中国诞生了一批西医医院。中国的医学和罗马医学也有交集。参观院史陈列馆时,我了解到,瑞金医院早期的一些医生就已经使用中西医相结合的方法开展治疗。国外的医学院大多都开设了东方医学的课程。我个人认为这是医学发展的一个趋势。中国人其实更应该吸收本国的经典传统文化,而不应该将其摈弃在门外。
我还听说了一个发生在你们医院的小故事。有一位患者,突然出现走路困难,两天后病情加重,完全不能行走。他先后求诊于两个医生,这两个医生给出了不同的诊断意见。位医生让患者做了不少实验室检查,依据检查结果开具了处方,让患者服药并进行康复治疗。而第二位医生用了一种传统的方法:拿一个大头针在患者身上做针刺试验。他发现用针扎时,患者的身体右侧区域没有痛感。于是,他凭借这一细节修正了位医生的诊断,调整了用药。两个小时后,患者就能下地行走了。从医学传统角度而言,西医治疗更相信和依赖于一些现代高科技设备。然而在这个患者身上,先进的却不如一个大头针,可见有的事情并不是那么绝对。我是一个外行,然而我觉得,医生看病时也应该运用多种眼光,就像做企业研究,要从不同的角度来进行分析。
好医生与坏医生的界定,不在医术的高低,而在于医德医道
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,经济系每周三下午会把学生集中在小礼堂,请各学科的来讲座。这期间我们大约听了100余场讲座,多数是男性教授。后一场讲座,演讲者是一个老太太,我们觉得非常眼熟,原来是的林巧稚医生。那场讲座是在1981年。到了今天,我已经记不清其他教授讲的东西。然而,林巧稚医生讲座中的一些内容,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清晰。
林巧稚向我们讲述了她上学时的故事。27岁那年,林巧稚在美国读博士,全班共有来自各地的24名同学,需要学习11门课程。在这些课程里,大家对护理学不感兴趣,因为所有的博士都认为护理和自己没有关系。讲护理学的老师非常认真,后一节课时,她合上讲义,对台下的学生们说:“你们在这所学校的后一堂课结束了。按照学校的规定,3天后将进行考试。我知道你们不太重视我的课程,但是我希望你们要重视这门考试。我一共出四道题,后一题会很有难度。”说完她就离开了。教室里的学生们开始猜测和讨论,他们在黑板上压题。据林巧稚回忆,他们当时一共写出了30多道题,后又出8道有难度的,做了标准答案,大家都拿回去备考。
3天以后考试准时开始,大家打开卷子,看到那个难的题目都傻眼了。题目是这样的:在学校里,每天早上天还没亮,就有一个清洁工阿姨开始清扫地面。到了上课时间,大家穿过校园走进各自的教室,这个清洁工阿姨会站在校园的大树下,用一把大扫帚支着身体,笑眯眯地看着来去匆匆的年轻人。那么请问,在校园里呆了20个月,你们是否知道这个清洁工叫什么名字,有几个孩子,喜欢梳什么发型,穿什么颜色的服装,完工后爱做什么?请任意选择其中一个问题回答。
所有的同学都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谁都答不上来。这时,教护理的老师说:“今天的考试到此结束,你们也不用做道题了,因为后一道题的分值是50分。我不想让你们补考,但是你们一生都要记住这个不及格。一个要当医生的人,不关心周围的人和事,能够成为一个好医生吗?”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林巧稚的心,也激励着她要成为一个好医生。
我在北大读书时,曾去协和医院看病,在医院的公示栏里看到14封表扬信,其中11封是表扬林巧稚大夫的。而这11封表扬信中,真正表扬她医术的只有4封,有7封是表扬她态度和蔼可亲、自己掏钱买东西给患者吃、接患者到家里住……患者眼中的好大夫、好护士,好在哪里?是医术吗?我看未必。医疗娴熟固然重要,但有时爱才更能温暖患者的内心。
我曾在网上过“坏医生”,出了很多链接。在座各位肯定想,你怎么不“坏教授”呢?我的确也这样做了,然而搜出来的数量比坏医生少多了。在大学,学生也会对教授进行,令学生讨厌的,不是那些差的教授,而是那些不负责任、拿学生不当一回事的教授。中国现在很多高校和医院都定位为研究型单位,国家对医生和教授的要求很相似,在职称晋升中比较看重的是发表论文。所以,大家都想发好论文,不太愿意给学生上课。我们在学校上课就好像当年在乡下插队,口袋里放一个工分本子,自己先记录上了多少节课,到了年底再核对一下单位的记录和个人的记录是否一致。如果没有异议,那就把学校所有教授的工分相加,然后用年底奖金总数除以这个分数,每个人对应的奖金就出来了。也就是说,上课的数量是每个教授的考量值,对质量没什么要求。再好的一堂课和再差的一堂课,对于教授来说,收入是一样的。
据我所知,深圳还有好医生和坏医生,被评为“坏医生”的,坏在“不见红包不开刀、不负责任、乱开检查单、过度医疗、态度不耐烦”……大家可以看到,这些和医术没有关系,大都和医道医德相关。
上海有一个问医网,上面也有患者对瑞金医院的投诉。有一条是这样写的:“大年初八,我去瑞金医院的一家分院看病,去窗口让医务人员帮忙找我的检查报告,但是没有找到,医务人员就把病历卡从窗口扔了出来。我觉得十分不满意。”如果是在20年前,不要说扔出来的是病历,就算扔一个茶杯,大家都不敢吭声。可是现在把病历扔出来,患者就不满意了。或许并不是上海所有的医院发生这种事都会接到投诉,可是患者就是不允许瑞金医院发生这样的事情。因为患者提意见的时候,自己心里会有个参照,看看瑞金医院是怎样的。虽然这些是无关痛痒的小事,但我们并不能因为事情小而忽略它,即便是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也会反映出医院人文精神的缺失。
我看过一篇文章,题目是《别让中国医疗成为坏的交易,发表在今年的《凤凰周刊第二期上。文章说,医疗制度的好坏,关键看一件事情,即在这种制度下,生命处在何等的地位。当生命仅仅被视为一种医疗资源时,它作为生命的本体性便被剥夺。现在我国医院存在的一些弊端,多数是因为制度不合理、不完善造成的。我们都知道,家里的电器需要把插头插进插座,通上电才能使用。那么患者就好比是电器插头,医生是插座。虽然影响电源的因素很多,但是没有电,插头总是怪插座。中国的医疗制度弱化了公共性,但这是制度的问题,不能把责任算在医生头上。如果把医院当成经营主体,那医院只能被看成是一种资源,医疗便成了赚钱的工具。
我曾经拿到过江苏省卫生厅医院的指标,内容很复杂,满分是1000分,其中医疗质量考核占157分。试问,一个医院想成为好医院,医疗质量的考核比重难道只占15%?在这157分里还要分类,其中部门质量管理及改进占99分,而医疗安全本身只有15分。也就是说,医疗安全在整个1000分内只占1.5%。管理学有一句话,你检查什么,我就做什么。领导机构在检查什么,下面就做什么。教育部检查升学率,学校就抓升学率,不重视别的;上级不重视医疗质量,下面的医院也就不重视。
医院文化不应成为制度,它应该是全体医护人员都认可、并愿意一起做的一件事
区域文化对一个医院也有非常大的影响。瑞金医院不在东北,不在广州,而在上海,她必然就有上海的样子、上海的文化。上海文化的在哪里?中国文化大多数的在中国,唯独上海文化的扎在太平洋,所以说上海文化的是国际形态的。然而上海文化是单向的,国际文化容易进来,但是上海文化冲不出去。上海有什么东西能影响欧洲,影响?很难。当然,现在举办的世博会预示着我们正在努力。上海市民的心态可以用8个字概括——“为人精明,处事讲究”。小时候,一放暑假,我母亲常带着我和弟弟住在我阿姨家,姨父因为工作原因难得回去,我们三人就和阿姨、表弟,一共5个人合住在17平方米的房子里,和邻居合用卫生间和厨房。可以想象当时是多么拥挤,可是我阿姨却能将斗室打理得井然有序。我发现这就是一种上海文化,很了不起。设想如果同时给一个北京女孩和一个上海女孩1000元,让她们到同一家百货公司购物来打扮自己,一定是上海女孩更漂亮。因为上海人会花低的成本干很漂亮的事。
上海人有种优越感,在做服务的时候会做得非常职业化。医院不是酒店,不用像酒店那样无微不至,那样热情,但是职业化仍然非常重要。今天我参观了瑞金医院,对医院的计算机系统非常感兴趣。患者在哪个诊室就诊,轮到第几号,然后在哪个窗口取药等,都一目了然。我们研究服务的行业内有一句话,“好的服务是没有服务”,这里做得很好。
台北有一家佛教慈济综合医院,里面的医生和各位一样是医学毕业生。还有一家台北长庚纪念医院,他们的妇产科又被称为妇女亲善门诊,重点在亲善两个字。我到台北这两家医院参观后发现,这里的医院不是随随便便把佛教、亲善两个字写在面上,他们的做法确实会让你感觉到亲切和友善。比如慈济医院把心理引入治疗过程,从患者进入医院开始,就用各种手段帮其调整心态。很多欧美医院也会在大厅里播放一些背景音乐,以缓解患者紧张的心情。
2009年,美国医生年会的主题是“好医生首先要看好病”,我想这就是一种医院医疗功能的回归。美国每年大概有4700~5000家医院参选全美佳医院,至今已评选了17年。他们把医疗方面的全部内容分为十几个选项,然后进行横向比较打分。如果某一个单科进入前15名就能得两分,在15~50名就可以得1分。美国去年的约翰·霍普金斯大学医院,它的15个全部排在前15名以内,得了30分。第二名是梅尔医院,它的15个全部进入前50名,共计28分。在美国,如果你问医生哪个是好的医院?很多人都会说是梅尔医院。17年来,名一直在换,但是梅尔医院却始终保持第二的位置,非常稳固。美国人说梅尔是好的医院,并不是因为,而是因为。有一本书叫《向好的医院学管理,指的就是这家医院。
那么,梅尔医院有什么特别呢?首先,医院的环境被布置得很漂亮。梅尔医院的医生护士上班干的件事就是插一瓶鲜花。如果插花是医院的命令,那么就是一种制度;而如果大家都自觉这样做,这就是一种文化。文化就是没有成文,但是大家都认可、会一起做的一件事情。我问医生为什么这么做,他们说,一个爱美的人会对生活充满热爱和希望,病人看了会开心,我自己看了也会很开心。所以在梅尔医院,我们可以看到风格不同的插花作品。我想,一个能够开开心心在工作台上插一瓶鲜花的人,肯定很热爱这里的环境,也会在这里安安心心地工作。其次,梅尔医院有一个洒满阳光、可见湖景的餐厅,但餐厅不是给医生,更不是给院长的,而是给患者家属的。美国人可能不因此感动,但作为中国人,我很感动。因为中国的医院不可能为患者或者家属提供这样一个餐厅。中国医院和美国医院在建筑、设备方面或许没有很大区别,可是在服务理念上却真的有差别。欧洲的医生会接受谈资的培训,有人会把时髦的话题传递给医生,或者告诉医生下周可以和患者聊些什么,让患者心情舒畅。欧美医院为什么这样做?关键就在于他们的理念,他们认为医院不仅仅是治愈疾病,还要使病人在心理上达到完美的状态。
后讲一件事情,我在纽约大学看到一家不是很有名的骨科医院。我查了一下医院的历史,只有40多年,创始人是沃纳。他创立医院的时候说:“首先要尊重每一位医护人员,然后给患者好的服务,再者要追求优异的工作表现。” 20年前,医院的管理者增加了一个新的举措,每天上午10点整,医护人员都会收到一份水果,每天下午3点半能收到一个甜甜圈,送水果点心的人会由衷地道一声“您辛苦了”。这个为你送水果的人并不是厨房的工作人员,而是你的顶头上司,有的时候甚至是院长。或许从医疗的角度来说,沃纳医院并不是的。但是,如果发生骨折,美国人个想到的就是沃纳医院。因为这个医院的医护人员对待患者的态度非常好,遵循了他们要为患者提供好服务的理念。
有这样一个故事,一个90岁高龄的老人住在沃纳医院,临终前,护士一边为他擦洗,一边问他还有什么愿望。老人说希望能够看到孙子结婚。于是,沃纳医院的护士用了8个小时把病房布置成了婚房,还请来了牧师,让新人在爷爷的病房里举行了婚礼。老人的心愿得以实现,安详地走完了人生后一程。老人的家人也十分感动。拥有这样的服务和诚心,医护人员和患者之间还会有矛盾吗?还会出现医疗纠纷吗?当然,在中国的医疗现状下,要求医护人员这么做似乎是不太可能,但是我想,大家的心里应该有点目标、有点样,将来力争做得更好。